老鐵匠的二兒子用鐵鉤子捅開煤殼,拉動風箱,呱嗒呱嗒,白煙上沖,直沖房頂,火星四竄,火苗緊接著出現(xiàn)。老鐵匠從姑娘懷中接過那包裹,放在屋子正北方向的祖先牌位前,跪地,行三跪九叩之大禮。禮畢,將包裹解開,悲切切地說:列祖列宗,保佑吧!祝畢,將右手中指塞進嘴巴,咬破,在那藍光的映照下他的血也成了藍色,滴滴下落到那鋼上,先發(fā)出叮叮咚咚的聲響,仿佛珍珠落到冰上,然后又咬破左手中指,將血滴上去,又發(fā)出滋滋啦啦的聲響,仿佛那鋼是灼熱的。鐵匠的兒子們嗅到了古怪的香氣,與那用荷葉包裹著的人血饅頭放至灶火燒烤時的香氣頗為接近。血祭完畢,那鋼的藍色淺了,淡了,不似初時那堅硬與凌厲,增添了些許溫柔,與深秋時節(jié)的滿月光輝有幾分相似。然后,也不包扎手指,搬起那鋼,如抱著一個五世單傳的嬰孩,塞進了熊熊的爐火之中。
用了比燒透一般鋼鐵十倍的時間,才將那塊藍鋼燒透。當爺兒們把那藍鋼用頭號大鉗抬到鐵砧子上時,鐵匠鋪里變成了一個冰一樣透明的世界,屋子里的人和物,都仿佛遠古時的物體,被凝固在一塊淺藍的琥珀里。此時,只有凝神觀察,才能看到那魚一樣形狀的鋼,活潑潑地躺在砧子上,渾身抖動不止,不知是痛苦還是興奮。老鐵匠操著小錘,與其說是打,毋寧說是撫摸了一下那藍鋼,三個如狼似虎的兒子,各操著十八磅的大錘,各打了一錘。接下來,老鐵匠的小錘便如雞啄米一樣迅疾地敲打下去,三個兒子手中的大錘,挾帶著狂熱與激昂,如同奔馳中的烈馬之蹄,迅速無比但又節(jié)點分明地砸下去。奇怪的是竟然沒有聲音。往常這父子四人打鐵時發(fā)出的聲響半條街上都能聽到,連火車的汽笛聲都被蓋住,但現(xiàn)在,這鍛打,這勞動,劇烈之極,但墻角蟋蟀的嗚叫都聲聲入耳,讓人感覺到深秋之悲涼,生命之短暫。那個小姑娘呢?那個姑娘縮在墻角里,雙手捧著腮,瞇縫著眼睛,猶如食后蹲在大樹上休息的金錢豹子。奇怪的是如此猛烈的鍛打,竟然沒有半點的火星濺出,往常這父子四人打鐵時,火星四濺,碰到墻壁反彈回來,發(fā)出撲簌簌的聲響,遠遠看過來,宛如禮花綻放。這樣的鍛打持續(xù)了足有半個時辰。三個兒子身上熱氣騰騰,猶如三根剛從油鍋里夾出來的油條,但那老鐵匠,卻連一滴汗珠都沒流。老鐵匠手中的小錘慢了下來,兒子們手中的大錘跟著慢下來。小錘更慢了,東一下,西一下,宛如一只吃飽了的雞,在米堆里揀蟲吃。老鐵匠歪著頭,瞇著眼,神情和姿態(tài)都與一只黑色的老公雞相似。更慢了。當當,小錘聲;哐哐,大錘聲。當,哐,當,哐。小錘扔在地上,站立著,柄兒搖晃,終于靜止。三個兒子如同三株朽木,癱倒在地上,只有老鐵匠還站著。爐子里的火半明半暗,藍色的火苗柔軟無力,猶如微風中的絲綢。老鐵匠頭頂光禿,嘴角下垂,脖子上老皮垂掛,仿佛老了二十歲,或者三十歲。他勉強站著,用目光招呼著那個小姑娘。小姑娘畏畏縮縮地走到鐵砧子前,先看了一眼鐵匠,然后低頭看砧子。她又抬起頭看老鐵匠,滿臉疑惑。無怪她疑惑,因為那砧子上似乎什么都沒有,好像那塊奇異的藍鋼,被鐵匠父子們打成了空氣,或者打成了光,涂抹到這房間里的所有物體上,連人的皮膚上、頭發(fā)上、眼睫毛上,都涂抹的有。老鐵匠眼睛半睜著,可見疲勞已使他的眼皮沒了力氣,聲音細弱,如同蚊蟲哼哼,非側耳屏氣難以聽到。但姑娘分明是聽到了。她把右手中指塞進嘴巴,一口咬破,血珠滴落,舉到砧子上。一股碧綠的煙霧騰起,房子里溢散開用灶火燒烤用荷葉包裹著的用人血蘸過的饅頭的氣味。與此同時,那把刀的形狀便在砧子上漸漸地顯現(xiàn)出來。大約有一米長、最寬處約有二十厘米,完全符合那張紙片上的形狀。她又把左手的中指咬破,血珠滴落,舉到刀上,叮叮咚咚,如同珍珠落在冰上。與此同時,那刀的形狀又漸漸朦朧了,猶如霧里看花,水中望月,隔著玻璃看沐浴的美人。